[短篇中篇]比苍白还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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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苍白么?不,比苍白还要白。

  一 轮回

  午夜子时,正是“轮回”酒吧最热闹的时段。灯光璀璨,如碎金一般流溢于夜幕,嘈杂的声音满载了男人女人的佻达和欢快-这个不夜的酒吧,包容了太多无法解释的狂喜与糜烂。

  我不进,我就是不进,一个女人死死把住门框声嘶力竭地喊着,旁边气急败坏的男人则试图强行拽她进去。热闹的场面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闹够了吧,非儿?要是你不想继续被人看笑话,就老老实实地听话!男人说。

  迎着那张狰狞的脸,非儿没有丝毫畏惧,但是在体力上既非小武的对手,又不乐意被人看猴儿似的瞧着,除了让步别无他法。

  酒吧里灯光昏暗,竹篮子里透出的点点烛光撒在蓝白格子的桌布上。到处游荡着漂染的黄发、鲜红的嘴唇,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香气、辛辣的烟雾和打嗝散发出来的酒糟味道。非儿打量着久违的“轮回”试图忽略小武,然而那锐利的目光刺痛了她的面颊,使她不得不回看他。哦,小武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当然,是在不发火的时候。他有两道浓眉,一双桃花眼,高挺的鼻子,尖着个下巴,笑的时侯甚至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像个奶油小生。可惜他绝不奶油,他暴怒起来像头狮子,狡猾的时候像只狐狸,她不该招惹他。

  武品中眯着眼重新审视着她。当她提出去西街排档喝酒的时侯,她吓坏了他。眼前的女人双眸如水,标致的脸上除了冷色口红脂粉全无,即便是落寞,依旧不失平日的优雅雍容。然而正是这个应该在西餐厅明灭灯火下小酌的女人,却平静地告诉他要去西街排档-那个除了民工就是流氓的地方。她疯了么?

  非儿摇头,她当然没有疯。她只是不想去那些所谓的高尚场所,看一群男盗女娼内心肮脏得像狗屎,表情却道貌岸然!西街有什么不好,西街有好吃的红烧铁雀、炒肝李,那里的人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绝不会被捅了一刀才知道那是敌人。小武并不懂得她的心情,决不肯带她去那种地方,他当然也明白西餐厅非儿是不会去的,于是做了折中。他用心良苦,可惜今非昔比、岁月沧桑,“轮回”和非儿都已经改变了。

  二 结婚十年

  (一)

  到家已经是半夜二点,非儿依然毫无顾忌的摔门、甩鞋子,根本不在意是否惊扰了丁有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站在楼梯口,丁有健皱着眉毛说。

  “担心?”非儿讥讽地眨眨眼睛,“你是怕我在外边胡搞吧?我要是做了什么不对劲的事儿,您丁副局长可怎么进正局啊?”

  “你整天胡说八道什么?不知道个体面!你先睡吧,我还得把防治非典的措施拟定出来,明天急着讨论。”丁有健无心恋战,转身回了书房。

  例行的吵架过后,非儿的斗志在霎那间全部瓦解。她横卧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神经质地笑着:轻松赚钱的好工作,年轻有为的丈夫,在卫生系统有着绝对权威的公爹……可是谁会知道,在这些幸福的表象下到底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愤怒啊。

  (二)

  十八岁的非儿美丽清纯,刚刚踏入工作岗位就成为医院王老五们热衷追求的对象。非儿羞涩地躲开,并不想过早陷入爱情。可是命运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十九岁的秋天,非儿遇到了临床实习生丁有健和武品中。丁有健是学生会 ,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小武是八班的班长,吉它弹得出神入化,两个人各自独霸一方,却又是好得不得了的哥们。然而这段可谓深厚的友情,就在遇到非儿的那一刻,瓦解得一干二净。

  这其中的故事,非儿并不知道,她只是个天真的女生,手足无措地抵挡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丁有健仪表堂堂,成熟稳健;小武英挺迷人,热情奔放。两个人都很优秀,但是比起前者的成熟,少女时代的非儿更倾向于热情洋溢的小武。她喜欢和着他的吉它唱歌,喜欢他白白的牙齿、深深的酒涡。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好感一定会让他们走到一起。然而,一场家庭灾难改变了非儿的后半生。

  那年十一月,老年痴呆症的外公因为凑到木材场看热闹,被电锯齐齐割下四根手指。他被送到市中心医院的手外科,由当时最富盛名的丁乾启教授主刀,花费了六个小时将四根手指全部接活。非儿的母亲王守芹感激之余送了红包却被婉言谢绝,从此对丁乾启的医术人品敬佩得五体投地。这件事碰巧被苦于无法接近非儿的丁有健知道了,他心中暗喜找到了一个向非儿迈近的台阶。在一个貌似偶然的机会,他“无意”向王守芹透露了自己就是丁乾启的儿子。王守芹大吃一惊,心想丁乾启的儿子那还了得?丁乾启是市中心医院的院长,省内手外科第一刀,他还作为海外华侨的遗孤继承了大笔遗产。这样一个世家子弟,竟然喜欢上自己小家碧玉的女儿?恍忽间她已经和丁乾启坐在一张桌子上亲密地交谈,偷眼看到邻居们因为她攀上这么一门体面的亲家充满了艳羡的表情。想着想着,王守芹不由眯缝着眼睛打量起丁有健:一张国字脸,鼻直口阔,目蕴英气。王守芹阅人无数,一眼断定这是个踏实有心计的小伙子,个人能力再加上身后的背景,前途不可限量。遇到这么好的男人,是非儿天大的福气。至于那个小武么,人品模样倒也出类拔萃,但是前程没有个定数,不如跟了丁有健来得稳妥。

  有了这个想法,王守芹开始极力撮合非儿和丁有健。王守芹是个寡妇,多年来教女极严,这次她逼着非儿和丁有健约会,非儿也没敢顶撞。非儿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想,不就是吃顿饭么,吃就吃吧,反正母亲又不能硬逼着自己嫁给丁有健。抱着这个念头,她也就心不在焉地约会去了。丁有健心思玲珑,他要是琢磨着对一个人好,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了,更别说是非儿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几个来回下来,非儿已经对着丁有健有说有笑了。和丁有健在一起虽然很开心,非儿却始终惦记着武品中,但是她恨武品中一个月了也不打电话给她,脾气犯起犟来也不肯屈尊去找武品中。她哪里知道,当她毫无心机的和丁有健在一起的时候,王守芹已暗暗找到武品中,说些武品中的家世背景配不上非儿什么的话,还说非儿早就忘了武品中云云。武品中对老太太的门第观念嗤之以鼻,却对非儿移情别恋心生疑虑,他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当天就去找非儿想问个清楚。王守芹是个玩心眼的高手,武品中这点心思她心知肚明。因此她提前给丁有健打好招呼,要他去接非儿下班,还要做出一些让武品中误会的举动。于是武品中在医院门口就亲眼目睹了丁有健为非儿披上外套的亲热举动。这种事情放在平时也算不了什么,坏就坏在王守芹挑拨在先,武品中就往心里去了。于是在三个人的感情舞台上,因为王守芹和丁有健的阴谋,武品中黯然退场。

  收拾完武品中这边,王守芹又开始游说非儿,说武品中这么久都不来你,就是他不再喜欢你的有力证明。非儿久久等不到武品中,失意至极,丁有健又在这个时候发动了极为猛烈的进攻,慢慢的非儿妥协了,顺理成章的和丁有健成了情侣。

  丁有健成为卫生局人事处正处的时候,与非儿举行了盛大的婚礼。非儿被丁家上下交口称赞,丁家则轻易满足了王守芹的虚荣心。

  (三)

  结婚后非儿对丁有健死心塌地,自身的美貌智慧再加上母亲的耳提面命,当真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利用各种手段,她不露声色地把卫生局上上下下的女眷打理得舒服顺贴。得知局长夫人有腰肌劳损的宿疾,她从理疗科学了一手推拿功夫,把局长夫人哄得是心花怒放。而且非儿有个好处,就是从来不提丁有健的才干,只是夸丁有健人品好性格好,是个好丈夫。局长夫人偶然和局长提起,局长想,一个好丈夫的品性当然是好的,现在的年轻人耐得住这样的评价可是不多的,不由对他高看了一眼。因为非儿,丁有健有了比别人更多接触局长的机会。他的才干与内敛,局长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喜欢。于是他被选送到县医院锻炼,第二年市局选拔副局长的时候,丁有健被破格提拔,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副局。这仕途的道路,林非儿为丁有健填了一块重要的加官进爵砖。

  丁有健升任副局以后,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非儿很寂寞,但是她明白官儿越大应酬越多的道理。直到那一天她和局里财务处处长夫人聊天,非儿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日子。

  这位处长夫人李莉同时也是人事处的二把儿,局里上上下下的调动都由她一手经办。最近一阵子,丁有健亲自批示把县医院的收款员柯红调入市局当出纳,李莉很是纳闷儿。市局人事结构日渐臃肿,这柯红一无背景二无学历的,实在没有进来的理由啊。可是她不但进来了,而且一来就给她的丈夫来了个下马威。处长知道她和丁有健有来往,当时忍住气,事后找丁有健评理。没想到丁有健听完后只是笑笑说,吴处啊,她柯红是泼了点,你就别和她一般计较了。吴处虽然算了,夫人李莉可是恨到了极点。想来想去,能替自己出气的只有非儿了,于是她把柯红调到市局的疑惑统统告诉非儿,临了还关切地说,非儿啊,你可得小心点,现在男人官儿一大,心眼儿可不比从前了。

  非儿心如刀绞。虽然李莉说话爱添油加醋,但是她知道丁有健亲自批示把柯红调入市局这件事是错不了的。丁有健向来爱惜自己的羽毛,然而,然而,他怎么就办下了糊涂事儿呢?思来想去,非儿决定亲自会会柯红。

  稳稳神儿,非儿套出柯红的住址,在傍晚时分坐在去柯红家必经的茶楼,等待着遭遇丈夫和那个女人。已经是6点55分了,依旧没有丁有健的踪迹。她的心情开始放松,拿出手机按了家里的号码。非儿暗自祈祷丁有健会接到这个电话,她对自己说,只要他接了这个电话,她就不会再来这里,不论谁再说什么,她都不再相信。就在这个时候,丁有健出现了。他穿着非儿买给他的名牌风衣,像个孩子一样转着圈圈,身旁则有个女人亲昵挽住他的胳膊,放肆地笑着。这是她成熟稳重的丈夫么,这是她为之苦心经营的男人么?泪光里,除了丁有健,一切都变得异常模糊……

  醒来的时候,非儿躺在病床上,旁边坐着满脸焦急的丁有健,而她的手则被王守芹攥出汗来。看她醒过来,王守芹长长地舒了口气,非儿啊,你大老远跑到江口干嘛去?要不是有健去江口办事,你晕那里谁知道啊?非儿不理睬母亲,转过身来看着丁有健,微笑说,有健,谢谢你。

  丁有健一副关切的表情,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吓了一跳,你身体一向不好,别再瞎走了。

  我只是担心你在江口的工作太忙,你可千万别累坏了身体,非儿别有深意的说。

  丁有健的脸白了。在彼此锐利的注视中,两个人明白往日的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古朴的竹桌旁,柯红在悠然品茶。非儿径直坐在柯红对面的椅子,不声不响地打量着柯红:阳光在她身上勾勒着淡淡金边,端着茶杯的手指莹白修长,圆润的嘴唇,大而灵活的眼睛,曼妙的身材,到处都是令男人心醉的印记。丁有健是个有眼光的男人,非儿想。

  冷不丁地被人这么看一眼,柯红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牙齿:“啊哟,是非儿吧?我应该一眼就把你认出来的呀。‘清如泉水的眼睛,掐得出水的皮肤,’你和有健描述得一模一样,难怪有健那么爱你!”

  柯红孩子气的笑容削弱了非儿的敌意,她自嘲地说:“他哪里爱我啊?他不是有你这么个红颜知己么?”

  柯红夸张地皱了皱眉:“什么红颜知己啊,我们两个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她顿了一下又说:“我想你约我到这里来不是谈天那么简单吧?”

  “当然不是。”

  “我一直缺乏一个可以谈谈爱情的女伴,没想到这个女伴居然是我的情敌,这可真滑稽。”柯红扮了个鬼脸:“好吧,只要你不腻烦,我可以把故事从头到尾的讲给你听。我们两家是丁伯伯下放那阵子认识的。平反后,丁伯伯每年都回来看我们,他儿子更是暑假寒假的泡在我们家。有一天,我爸妈去市里走亲戚,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有健一把抱住我就再也不撒手。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睡了人家的姑娘就得娶走,可是丁有健不肯。我一气之下嫁了人,从此和他断了音讯。两年前丁有健到基层锻炼的时候我们碰巧遇到了。说也奇怪,结婚这么多年,你们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我和我那位也没生一儿半女,偏偏我们两个好上几回就有了孩子。为这,我离了婚,生了郭小川。孩子现在都一岁半了。回市里的时候,丁有健不想带我走,我不干。我对他说,你要是不把我弄你身边去,我就领着郭小川去做亲子鉴定。你知道他这人,软硬不吃,单单怕别人挡了他的官路,所以……”

  非儿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同一间茶楼约了柯红,她觉得自己必须知道这事情的根由。然而当她知道后,她的心痛成了一团。她放弃一切为他全力打拼,然而他并不是值得为之付出的人。失去了目标的人生,她该如何是好?

  走出茶楼,非儿颤抖着打电话给小武。她要见他,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她一定要见他。她相信无论多么猛烈的风暴,小武都会帮她力挽狂澜。可是小武也不是万能的上帝,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西街那样的地方。他带她去了“轮回”酒吧。

  三 幸福的山路

  (一)

  昨夜的宿醉让人头痛欲裂,可是非儿实在不能再请假了,科里太忙了。

  刚进医院,一股过氧乙酸的味道就搅得她的胃翻江倒海。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狂呕,阴错阳差的听到了外间洗手池旁的对白。

  “胡老师,林非儿今天又没来!昨天全院都参加防护非典的学习班,就她非要求休假,太狂了点吧?”

  “嗨,不就是仗着她老公么?现在丁局长就是咱们的正管,等将来成了正局,护士长不知道怎么巴结才好呢。”

  “就算没有丁局长,她也不敢对林非儿起刺儿,武院长的心思她清楚得很。武院长可够痴情的了,为了她都三十四了还没成家。”

  “靠漂亮脸蛋吃饭算什么本事?对了,听说武院长有女朋友了,就是儿科医生李若兰。我看哪,哪儿都比她强。”

  一直到两个人散去,非儿才得以出来。她看着镜子里惨白的自己,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人前亲热得不得了的同事在背后轻蔑她;护士长的信任和喜爱并不是由于她本身的能力;丈夫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唯一可以倾吐衷肠的男人也要结婚去了……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假象里。

  办公室里,护士长张淑珍用圆珠笔敲敲桌子:“静静,大家静静,现在我们护士开个小会儿。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吧,虽然我市目前还没有非典病人,但是非典防范迫在眉睫。院里动员大家自愿报名组成非典机动小组,以便非典发作的时候立即投入抢救。大家表个态吧。”

  屋子里静默无声。sars病毒感染了这么多医护人员,进入非典病房就有着随时牺牲的可能,这个决心轻易下不来的。张淑珍环顾四周,加重了语气:“虽说是自愿报名,院里给了我们科一个名额。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在这种紧要关头,大家可要挺身而出啊。”她的眼光转了转又说:“胡雪娇,你孩子都十岁了,家里也没什么负担,你看你是不是响应一下号召?”

  胡雪娇哼了一声,脸拉得老长:“组织让我去我没意见,要是拿我孩子做借口,我就得说道说道了。是,咱们科除了护士长之外,别人的孩子都比我的小,可是护士长您千万别大眼露神,林非儿可是还没有小孩呢。”

  张淑珍的小眼睛尴尬地挤了挤:“少在那儿夹枪带棒的啊。非儿身体这么弱,让她去了还没怎么着就得倒下。她倒下了,我们科还得派人,还不是先轮到你?”

  非儿脑子里正乱哄哄的过着电影,一会是柯红领着她的小孩,一会是李若兰倚在小武的怀里……讨论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但是当胡雪娇酸溜溜地提及她的名字时,刚才的隐痛再一次刺痛了她:“啊?什么事啊?”

  “说是不是派你参加非典机动队呢!”胡雪娇没好气地回答。

  非儿抬头看看护士长,张淑珍赶紧撇清:“是胡雪娇说的。”

  在这样的境地,也许该退缩、该反唇相讥,可是接踵而来的打击让她麻木,甚至比这恶毒十倍的诅咒她都提不起精神来。她微笑。也好,没人需要的女人与其腐烂而死,不如用这血肉之躯去救几个人。或者从那些非典病人身上她还能找到被人需要的感觉,这是她最好的归途。

  (二)

   “武院长,这是抗非典机动小组医护人员的名单。” 干事小王把一张名单放在武品中的桌上。

  “哦,下午一点让这些同志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要开个小范围的动员会。”武品中把名单收进抽屉,并不打算看。他熟悉他们的笑容、曾经和他们并肩作战,可是此刻却不得不看着他们冒生命危险。怎样艰难的抉择啊,武品中的眼睛湿润了。

  下午一点,机动小组的成员坐在院长办公室里。武品中清清喉咙,准备鼓舞士气。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非儿慢吞吞地走了进来。武品中看着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时间过了三分钟,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小王不得不用胳膊肘碰碰他:“武院长……”武品中这才回过神儿来,强压住心中的焦虑说起开场白:“同志们,我要由衷地说,你们是勇敢而无畏的,我敬佩你们的勇气和医德……”

  会议结束了,很多人两眼通红的走了出去。只有非儿面无表情。整个会议期间,她只是出神地看着小武好看的脸,想着关于小武的点点滴滴,除了李若兰。她害怕这三个字,只要碰到这三个字,她就像被毒蛇咬了一样火辣辣的疼。它远远比柯红那一口来得狠毒,足以致命。

  手机不停地响,汽车喇叭大声嚎叫,非儿却只是冰冷着身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直到一辆车挡在她前面。武品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你怎么不听电话?上车,我有事要和你谈。”

  “不。”

  “非儿,这事今天非谈不可。”武品中死死地盯着她,眼中闪着危险的火焰。

  医大校园假山后。

  下午的校园,学生们还在上课,整个角落静悄悄的。天空一碧如洗,假山上的紫藤生机勃勃,粉红色的喇叭花探头探脑,风中仿佛可以听到非儿和着小武的吉他发出的无忧无虑的笑声……眼前的一切不由让她回想起那些馨香、甜美的岁月,非儿着迷了。

  “说吧,你为什么异想天开的报名?”武品中打断了非儿的思绪。

  “武院长,别人报名是医德高尚,我报名怎么就成了异想天开?你也太不公平了。”

  “我是不公平。要不是给你面子,就你这状况,我当场就该把你撸下来。”武品中瞪着她,目光凶恶:“你去年得的心肌炎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上个月又刚刚小产,就你这体格,还说什么奉献?我看你是要早早把自己献给马克思。”

  “我倒不了,我就是死,也非得死在非典病房里。我告诉你武品中,要是你敢使出手段把我刷了,别怪我撕破脸皮和你没完没了。”非儿顿了一下,盘旋在心头的那几句话冲口而出:“你只管和李若兰那风流胚厮混去,我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的。”

  小武一愣,转瞬笑了。他上下打量着非儿,打趣地说:“李若兰喜欢我,你吃醋了是不是?这可不容易,大名鼎鼎的石观音也动了凡心?得,冲着咱们十多年的朋友,我就献身一把吧。”

  非儿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紧绷的弦一松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最近心情不好,老是胡说八道,你可别介意啊。”

  武品中审视着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非儿昨天憋了一肚子的话已经不想说了。小武有了女朋友,她不能再牵累他。

  “别想骗我。酒吧门口你犯浑耍泼,喝酒醉得一塌糊涂;今天甚至头一次听你讲人是非……这么多不正常的事情连在一起,你却说没事,你当我白痴是不是?”

  “我……”非儿试图解释,没想到句子一股脑地堵在了喉头,要上不能要下不成,逼得她一下子哭了出来。晶莹剔透的泪珠衬在白皙如瓷的脸上,非儿看起来楚楚动人,如同一支带雨梨花。武品中的心一阵抽搐,忍不住去擦那些泪珠,可是当他的手指碰到非儿冰冷的脸,却火烧似的猛缩了回来。他狠狠心别过头去:“你趁早打报告退出吧,晚上我找丁有健谈谈,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找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和他有关?”

  武品中终于确定这件事情和丁有健有关。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这么柔弱、死心眼的女人难过至此?武品中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拼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他不该插手的,这是人家的家事。然而当他看到非儿别过头悄悄擦眼泪的时候,理智一哄而散:“你不说,我现在就去问他。”

  “不要!不要去,我和他完了。”非儿急忙拉小武的胳膊试图阻止他,慌乱中脚下一滑,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撞在了小武的身上。

  瞬间,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对眼睛慌张的、热烈的、躲躲闪闪的对视。在这幽幽地对视中,武品中恍忽间看到了少女时代的非儿、婚礼上烂醉如泥的自己、因非儿离去而有的通彻心脾的疼痛……这一望,尘事就慢慢地苏醒了,他这才发觉,即使隔了多年,即使经历再多女人,即使一再强调自己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着非儿,在他的心底,这一段感情从未褪色,甚至成为永恒。内心的惊涛骇浪一波胜似一波,终于冲毁了所有的理智和顾忌,他一把抱住非儿,哑着嗓子说:“非儿,我以为成全了你的幸福,却没想到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跟我走吧,我会给你幸福。等疫情一过我们就结婚,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你变成没牙的老太太,我变成颤颤巍巍的老头。”

  “还记得么?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们走在凤凰山的山道上。叶子五彩缤纷,果子红得夺目,空气中可以闻到小草的青芬,你说这真是一条幸福的山道,我们得走得很慢。可是无论多慢,我们还是走完了山路。”带着灿烂的笑容,非儿把脸紧紧地贴在武品中的胸口,缓缓地说:“我们的山路已经走完,没法再回头。所以小武,一次拥抱已经足够幸福,我不想毁了你的生活。”

  非儿抽吸着鼻子,艰难地挣脱了武品中的怀抱。他有他的命运。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就成为了平行线,没法再次交叉。

  四 非典型爱情

  (一)

  一个月后,S城出现了第一例输入性传染性非典型肺炎。

  (二)

  “武院长,这是非典病房刚送来的报告。有工作人员晕倒,他们要求立刻组建第二梯队。”

  “哦?”武品中的神情凝重起来:“这么快就有人晕倒了?一定是工作强度太大了。小王,你去买点营养品,下午我们去病房探视。我这就协调人员。噢,对了,谁累倒了?”

  “林……”小王犹豫了一下。

  “林什么,你别吞吞吐吐的好不好?”武品中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刚刚还面带愁色的脸瞬间青筋暴跳。

  “林非儿,”小王倒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他。武品中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抓起白大衣冲出门去。小王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地跟着,边跑边看到武品中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非典病房医护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因为出现紧急状况,所有的人员都参加抢救去了。偌大的房间只有非儿缩成一团儿躺在平车上。武品中疾奔过去,心疼地看着她。在两个人的对视中,非儿的笑容自三层十二层口罩蔓出。她的笑容明媚,只是那明媚的背后隐藏了太多的矛盾和痛楚。

  武品中明白非儿的顾忌,但不害怕未来将有的波澜。他如同红色的炭火一样恣意的燃烧着,然而滚烫的心意到了嘴边却变得平淡温和:“你看看你瘦得像芦材棒似的,明天我带点菜给你补补。红烧排骨怎么样?从前你最爱吃我做的红烧排骨了。”

  非儿当然忘不了他的红烧排骨,不,与其说忘不了红烧排骨不如说忘不了那段岁月:白色的宿舍楼,小小的煤油炉,扑满菜香挤满温情的走廊……那段热热闹闹的日子啊,非儿轻叹着,嘴角弯出一丝笑容。

  “你又神游到哪里了?非儿?”

  “哦,神游到你和李若兰的婚礼上。”非儿搪塞着。

  “没有什么李若兰,”武品中硬梆梆的回了一句,然后声音一转:“非儿,你这种状态已经不适合这里,等第二梯队人员调度好,你就出去吧。”

  “现在病房人手已经调配不开,这种关头我不能离开。”非儿淡淡的却不肯妥协。

  “你走了,自然会有人接替你的位置。你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硬撑了。”

  “病房的工作环境和程序我刚刚熟悉,换新人来又需要重新适应,这样很可能会影响治疗工作。再说病房比我需要照顾的人多了是:像小吴,母亲得了脑血栓正在住院;像李佩芬,她丈夫现在在国外、小孩还在外婆家发烧缺人照顾……和她们相比我这点头晕算得了什么呢?”非儿的目光清亮如水:“小武,报纸上一再地称我们为白衣战士,我不想辱没了这几个字。况且,我已经了无牵挂,就算死也死得踏实。”

  “了无牵挂?难道我不是你的牵挂?”武品中孩子气地叫了起来。

  “嗯!嗯!”小王在门口咳嗽了两声,直到武品中松开非儿的手才走了进来:“武院长,院部打电话找您呢,说是卫生局下来检查非典防治工作。”

  “好,我这就去。小王,你把非儿推回清洁区,等她科人回来了你再走。”小武回头看了一眼非儿,匆匆地离开了。

  非儿酣然入睡。这一觉,是自发现丁有健外遇后睡得最沉的一次。

  (三)

  (1)

  天北医院在抗衡非典的紧张中又度过了两个月。

  广东的疫情基本控制住了,北京每天仍然有很多新增病例。一部分人不顾禁令偷偷返乡,输入性肺炎成为S城的心腹大患。刘护士长作为疑似病例被隔离了,小吴被替了出去,非儿成为代理护士长。作为护士长,非儿每天忙着调配、检查、请领、排班,即使这样她仍然坚持替身体不好的同事上夜班。而武品中随着非典的步步紧逼,到非典病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竭尽全力解决问题。危难之中,武品中用行动赢得了全院上下的一致拥戴。

  这一天,武品中照例巡视病房。出了污染区,武品中摘下护目镜,开始脱隔离外衣。这时,护士小蒋在病区惊慌地叫起来:“快来人哪,507号一床病人不行了。” 透过窗户,武品中看到只有两个护士从别的病室奔了出来,他沉着脸问非儿:“医生都哪去了?”

  “李医生和胡医生在519抢救,赵医生才刚拉肚子去了厕所,现在污染区里没有其他医生了。”非儿一边汇报一边打开通向休息区的两道铁门:“我这就去求援。”不等她说完,武品中已经冲进病区:“来不及了,等支援医生到这里,病人可能已经死了。”

  武品中刚进507就看到病人口唇青紫、喉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再一看监护仪,血氧分压已经降到了六十。小蒋带着哭腔说:“我,我给他吸痰了,可是痰液太稠了怎么也吸不出来……”

  “小蒋,接好呼吸机,林非儿去拿气管插管。”武品中嘴里吩咐着,手脚麻利地忙和起来。不一会,管子被顺利的插了进去,武品中拿起胶布开始固定管子。就在这时,憋了多时的气道接触到了空气,开始迫不及待的呼吸了。瞬间,还没固定牢固的管子剧烈颤动起来,随时可能从气道中喷脱出来。大量分泌物从管口喷射而出,暗黄色的痰迹腥臭逼人,武品中却只顾紧紧按住插管,一圈一圈地缠着胶布。管子总算固定住了。大家松了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却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武品中没戴防护镜,衣领、袖口、额角、眼眉沾满了分泌物。武品中擦干净脸上的东西,对非儿说:“替我准备房间,我得先隔离一周看看。”

  非儿默默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停了下来,肩膀剧烈的颤着:“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带护目镜!”

  小蒋停下手头的工作,愕然地看着这两个人。

  (2)

  5月3日,武品中作为疑似病例进入非典病房。

  (3)

  5月5日 9AM 体温38.7℃ 血压95/55mmHg ……胸片显示两肺有大片阴影……病人神清语明,无呼吸窘迫……

  5月5日 4PM 体温39.8℃ 血压90/45mmHg,SaO2为83%,自觉呼吸困难……病人下午持续高热,经物理降温无缓解……

  夜班的闲暇,非儿翻看武品中的病志。从病志上看,他的疾病进程之快已经超过了目前天北医院收治的全部病例,并且仍然在进一步恶化。该怎么办?她问自己,内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关系吧,退热了就会好了,她安慰自己,在温水里面兑了酒精,准备用酒精擦浴给武品中退热。刚把毛巾搭在手上,武品中就粗鲁地推开她:“你走开,冰袋就行了。”

  “光是冰袋没用的,你白天镇四个多点都没退烧。再这么烧下去,你我都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不用你擦。”武品中的坏脾气开始了。

  “好啊,你说你喜欢让谁擦,我去叫。”非儿不慌不忙地应对着。

  武品中恶狠狠地瞪着非儿,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非儿,你就不能懂点好赖?你忘了广东那一家人都是怎么死的?护理病人死的!”

  听到他藏在深处的柔情,非儿的护目镜模糊了,她急忙低头擦浴,掩饰着已经流出的泪珠。好不容易挨到把活干完,非儿撤出毛巾,又在他的脖子上放了冰袋,然后走到屋子一角开大了窗户,深深地呼吸着雨中的空气。

  已经是午夜11点,万籁俱寂,只有雨点打着铁制下水管发出的清脆的叮咚声;雨丝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线,掉在地上的雨点被路灯照得一漾一漾的如同天上闪烁的繁星……这不是她熟悉的夜色。她熟悉的夜晚是灯红酒绿,是假笑的应酬,是丁有健一套又一套的官话……然而,就在今天,就在武品中身旁,这夜色竟然变得如此清爽、甜美!它美好得让她想立刻融进去,甘醇得让她迫不及待地呼吸满怀。偷偷看了看消瘦的武品中,在那一刻非儿决定不再欺骗自己。

  5月5日 9AM 丁有健家

  “谢谢你。要不是你帮忙,我没把握这么快领到离婚证。”非儿站在露台上,没有回头。

  “你一直都在威胁我,我怎么敢不快呢?”丁有健苦笑着,“可是非儿,为了一个快死的人,你值得么?他死了,你一无所有;他活了,也会背着夺妻的恶名难以继续升迁。为这个,他也许会恨你一辈子。就算你们结婚了,你也只是一个站在路边和小贩讨价还价的黄脸婆……没有钱、没有权利,你的所有高贵出尘都将荡然无存。你只是个小老百姓,成天看着人家脸色过日子!非儿,回来吧。只要你回来,我会离开柯红,我会当一个好丈夫。”

  非儿不语。即使比这更加娓娓动听的话语,也无法打动她。她已经预知了丁有健给予她的命运。在那个命运中,她将不可避免的成为附属品,那也许是别致的胸针、美丽无比的领带夹、挂在瑰丽宫墙上的卷轴……可是无论成为多么珍贵的宝物,她都无法摆脱附属的命运。她的心灵将无法在艳阳下飘荡,她只是丁有健夫人,这将是她生命中唯一可以拥有的冠冕。

  非儿走了。门没关严,一缕阳光透过泛黄的珠帘钻了进来,斑驳地洒在丁有健阴晴不定的脸上。那游移不定的光线激怒了他,他猛地起身去关门,没想到用力过猛拉断了历史悠久的珠帘。片刻间珠子撒了满地,零落的情形,像极了丁有健的心情。

  下午二点,非儿刚刚踏进病区就发现武品中的病室乱成一团。每个人都在忙着插管、吸痰、加药,没有人回答她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牛主任坐下来开始写记录她才得以问:“主任,小武怎么了?昨天他氧饱和度还80呢,怎么今天就插管了。”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非儿,一会儿你打电话给院部,要他们通知武院长的家人,得下病危通知了。”牛主任心事重重。

  “不用了,主任。他父母去年空难中去世了,哥哥一家现在在海外,没什么亲人了。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有什么事情你就和我说吧。”

  “现在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可是武院长病情仍然没有起色,他很可能熬不过这关了。非儿,你还是要想办法联系一下他哥哥啊。”

  非儿凝视着牛正兴,脸色苍白得可怕。在喧闹的病房里,可以听见“嘭”的一声,那是飞鸟折翅的声音。

  (4)

  武品中不治而死。

  非儿没有哭,她的眼神平静,脸上带着惊心动魄的沉寂,一丝不苟地料理着后事。直到帮武品中穿好他最钟爱的白大衣,她才停了下来细细地端详他。那张面孔哦,即使面无血色,却依然让她心驰神往。然而,这个她爱了十年的男人,这个她已经决定为之付出的男人,却被命运残酷的夺走了。

  十年前,她为母亲、为现实失去了爱情;十年后又因丈夫的背叛、死亡的威胁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她爱他,深沉、细致的爱了他十年。然而,任凭多么努力、多么疯狂,她还是抓不住近在咫尺的幸福。这一年,她失去了无数珍宝,不能再失去他。即便是上天入地她也不想再次体验和他分开的心碎。

  她低下头,颤抖着吻了武品中,让爱和sars病毒融合在她的体内。心酸着,她想到这吻竟然是十年中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泪水不由疯狂地涌出。那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武品中的脸上,画出了波纹,温暖着武品中冰冷的脸。泪眼模糊中,她微微地笑了,光阴在那凄美的微笑中从此落下了帷幕。

  五 何去何从

  (1)

  非儿感染了sars病毒。

  (2)

  丁有健和牛正兴走向非儿的病室,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沉寂的走廊,听起来格外沉重阴郁,让人不由得把心揪了起来。

  乍见沉睡中双颊如火的非儿,寒流冰封了丁有健的整个心脏。他回头质问牛正兴:“你还是不是医生,你还是不是她的同事?当初我对你是怎么说的,不让一个医护人员感染!现在可好,院长死了,护士长隔离了,林非儿也被感染了,”丁有健的眼神越来越阴郁,声音陡然转成暴怒,如同炸雷一般穿透了病房:“牛正兴,你失职!!”

  牛正兴不寒而栗,他万万没有料到平日温和亲厚的丁有健发起脾气来丝毫不逊色于暴躁的武品中。他硬着头皮说:“丁局长,武院长染病实在是因为当时情况太紧急,防护没有及时跟上;至于非儿……”牛正兴的舌头打了个结,及时把后面的话咽进肚里。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武品中和非儿拼尽了全力,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对苦命情侣再遭受议论和非难了。

  “怎么不说了?有一个人是因为情况紧急防护没来得及带,难道另外一个也是这样?”

  丁有健呼了口气,摆摆手:“算啦算啦,我现在没心情找你算帐。你告诉我,非儿现在是什么情况?”

  牛正兴低着头,不敢看丁有健的眼睛:“丁局长,您要有思想准备,林非儿的病情不容乐观。”

  丁有健愣了一下,怒气顿时垮了下来。他转身在电话里向秘书交代了二十多分钟,然后黯然对牛正兴说:“你帮我找张简易床放在非儿床边。她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3)

  丁有健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非儿非儿”。这一可能失去非儿的重大打击,使他被迫正视了自己的内心:他不能缺少这个女人,即使,即使她爱着别人。放弃是解脱,是幸福,可是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啊。丁有健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非儿在模糊的状态中。最初,很多影子在周围晃来晃去,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向她袭来;慢慢的,那些影子越来越淡,声音越来越遥远。如果忘记了尘事,她就能成为无欲无求的的电波―没有喜怒哀乐的个体。非儿一生在亲情爱情责任义务中左突右奔,矛盾重重、烦恼无数,她渴望这种神仙境界。可是她无法忘记小武,他刻在她的骨髓里,成为痛且快乐的烙印。那烙印指引着小武的方向,她越来越靠近,甚至看到了小武穿行的大门。然而,一个声音始终坚定执着地叫着“非儿非儿”;它强有力的穿透了防线,干扰了她的注意力。那道门掩藏在迷雾中,再也无法看到。她无可奈何的睁开了眼睛。

  看到非儿醒来,丁有健吃惊地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眼泪夺眶而出:“非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么?”真情流露的泪水本来就有着震撼的力量,更何况它来自于淡漠的丁有健!她曾经怨他、恨他,可是从死到生走了一遭,此刻再看丁有健竟然熟捻、亲切得如同老友。他和她做了十年的夫妻啊。他曾经是她温柔体贴的丈夫,给了她一个没有风雨没有险恶的家;他们也曾彼此嫌恶,可是在她大难临头的时候,他没有离开。她的心里一片柔软:“我这里有医生护士的,你怎么能为了照顾我把全市人民的健康都忽略掉了呢?再说,你要是也感染了,柯红她们母子可怎么办呢?”

  “局里除了我,还有王副局、张副局,可是你只有一个。你也不要再提柯红了。我和她说,要么同归于尽一毛钱也拿不到,要么回县城丰衣足食的过一辈子。她是个明白人。非儿,回来吧。我保证,再没有柯红没有别的女人了。”

  “不,我们之间已经不是柯红那么简单了。事情因她开局,结尾却和她无关。这不全是她的错,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件事情负责。有健,我不再怨你也不再爱你,我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

  “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不爱我。我从前不在乎,现在仍然不在乎。我可以忘记你爱的是小武,我可以忘记你心里没有我,我只要你回去。和我在一起,你会过回稳定富足的生活,还多了一个专一的丈夫……”

  非儿摇摇头,打断了他:“我和小武经历了生生死死,早已经不能忘情。我更不会为了名声、地位而痴迷。”

  “爱情不过是天方夜谭,经历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我从没说过要给你爱情。我们不过是合作的伙伴,你给我一个健全、符合局长身份的家庭;我给你一个稳妥的方式来过另一半人生。”丁有健咬了咬牙:“你的爱情已经死于非典,我看你没有重生的本事。”

  一把匕首刺入非儿的胸膛,心轰然炸裂,四散的碎片凌迟了所有的意志。她渴望照彻生命的艳阳,却屡遭凄风冷雨;她企图飞出宿命的苑囿,却如同小鸟一般折断了翅膀。支离破碎的人生,没有希望的未来。巨大的石头陡然投下,枯井竟然激溅起波澜,非儿凄厉绝望地尖叫着:“你混蛋,你无耻!!你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丁有健松了口气。如果一个人可以把悲愤喊出来,那么说明她开始正视现实,说明她正在从回忆中跳出来。欣慰的同时,他不由为非儿极端的反应而心惊。他是不是该婉转一些,是不是该说出内心的情感呢?或者这样会减轻她疼痛的程度?也许吧,可是他已经无力做到。他早已失去了自信,不能再舍弃自尊赤裸裸地站在人间。

  在救援的过程中,丁有健曾经淡泊平静的心被非儿蹂躏得千疮百孔,他需要一个没人的角落包扎流血的伤口。“别生气了,我这就叫医生给你检查检查,”丁有健说。

  人们来了又散了,李佩芬留了下来。她拿出一个苹果,边削边说:“你是不是给丁局长冷脸子看了?他出去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似的。你啊,可真没良心,丁局长守在你身边足足六天六夜,这就不能让你有一丁点感动?!我知道你对武院长好,可是他走了啊。他在天有知,也不希望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她停下来,把苹果放在了一边:“非儿,你现实一点好不好?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机会?你要是一辈子想当孤魂野鬼,那我就不管了;要是有一天你耐不得寂寞再找个男人,我看你找不到比丁有健更好的。我知道你恨他市侩、虚伪,可这世上有几个人是不市侩不虚伪的?一个男人,一个事业兴旺、魅力十足的男人,能够忍受你心里装着别人,能够在生死关头对你不离不弃,你还能再要求什么?爱情,尝过就算了,从此忘了它,踏踏实实地过你的日子吧。”

  非儿只有苦笑。她梦想过、挣扎过,可是结局却让她狼狈不堪。她无法拯救自己、无法反抗命运,她只能驼着背,在往后阴冷漫长的岁月中适应一个又一个习惯,妥协一个又一个现实。这尘沙扑面的人生,她似乎只能盲眼而行。

  窗外,阳光下的人们来来往往、匆匆忙忙,而她却只能停留在原地,站在苍白冰冷的世界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也许有人说这是个不错的结局,女主角仍然被爱、继续过着富足的日子;只是没人能轻易看透,在华美的外表下,是一颗腐蚀了的钟摆轻吟细数着这黯淡悠长的人生。罢了,不要继续夸大它的哀伤,在万千人生里,它不过是首心酸的插曲,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苍凉。听,午夜的收音机,正在放着这首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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